没有四肢，我还有什么？
作者:谢坤山 时间:2006/1/26 17:01:00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
在惊悚转变中藉境炼心 应对一切
我1958年生于台东，16岁那年发生意外，误触了高压电。由于伤势过重，为了保全性命，接连两天，我做了双手和右腿的切除手术。来探视的亲友，看到我这副不成人形的模样，毫不避讳地说：“坤山哪！像你这样四肢不全，除了等死又能奢望什么？”他们甚至向父母建议，让我去卖奖券或到街上行乞：“放心啦！去分食，一定有得分啦，养自己不成问题啦！”
这样的揶揄有如轰鸣的雷声令人震耳难耐！
没有尊严地活，我绝对不要！我绝不向现实妥协！然而，缺手断脚的我面对如此残缺的身体，在那时只有不断暗暗地自问：未来的日子，我到底还能做什么？半年后，我从医院回家疗伤。
我的生活一切都依赖妈妈及家人。每日三餐，妈妈总是先喂饱我再去吃冰冷的饭菜。我心想，若是别人的母亲在喂她的孩子吃饭时，一定充满欢愉与期待，因为她的孩子会长大；但我的母亲不管再如何地喂我，我的手和脚却永远都不可能再长出来。我不想让母亲这么绝望，这么累。我省悟到自己不能老是假设自己是个有手的正常人，从那时起，我把“手”舍弃了，我要用心来应对一切。
我苦思设计了一套可以自己进食的用具。那是一个螺旋状的中空铁环……每当我举着“坤山牌”汤匙和妈妈共同享用热腾腾的饭菜时，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喻！那口饭好香、好香！我终于又可以自己吃饭了！
妈妈看我能这样做了，哭了，又笑了，我也开心起来。可我依然是个重残的人。一个邻居看到我，竟像发现新大陆般嚷着：“哇！你们家坤山的本钱真足喔！只要到夜市一蹲或庙口一躺，前面再摆个碗公，一定会有不错的收入。”但这样的收入，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我坚定地告诉自己：“那不是我要的！”
一天，看着妹妹拿着笔写功课，我想，难道我这辈子再也不能把它拿起来了吗？我还有嘴啊！嘴巴不只是用来吃饭、说话，还能咬住笔写字！我马上试着咬着笔写“谢坤山”三个字，结果东倒西歪；而含在牙齿与舌头之间的笔，就好像是松了螺丝的虎头钳，怎么也钳不牢那支圆滚滑溜的笔，口水止不住地濡湿了整张纸。
从此，我终日练习口含着笔写字。渐渐地，从散乱不整到各就其位，从歪歪斜斜到端端正正，从口水如涓到自如地含稳笔……我的字练成了！我又亟思突破，是不是也能咬笔画画？
有一天，我无意间从家里破旧的黑白电视上看到介绍卢浮宫收藏的名画，我惊喜地赞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画！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画出这么美的画，就算没有饭吃，我也心甘情愿！”卢浮宫的名画透过小小的电视屏幕，唤醒了我的灵魂，也逐渐升华了我的眼光和格调。就在那一刻，我立志要当一个画家。
从此，一年300天以上，我都咬笔作画，我的嘴总是伤痕累累。平时两三个破口是正常的，严重时有六七个伤口。那一阵阵有如利剑穿心般的刺痛，让我几乎咬不住笔。为了拉长我的视线与画布之间的距离，我请人削去画笔本来的笔杆，然后绑上竹筷子，这样就可以使笔杆容易咬住。画久了，竹筷子就会分岔，当分岔的竹须刮过或刺进嘴里的伤口时，那痛犹如置身炼狱。但我终究没有松开嘴，或让画笔掉下，反而把笔咬得更紧。我强迫自己忍着疼痛继续作画。因为如果要等伤口痊愈再画，那我岂不是一年要休息300天？那荒废的不只是我的画，更是我在画布里搏斗的人生。
苦心求学 在画布中搏斗的人生
一晃，我蛰居在家已经7年，尽管四周的环境是那么地嘈杂，尽管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但在绘画的世界里，我找到一方的宁静与知足，窗前的书桌成了我挥洒心灵的天地。
卢浮宫的画，不断刺激着我想出去学画，那股渴盼拜师习画的心愿像燃烧的火种，日益炽烈。有一天，我凑巧看到电视上在介绍一家专门为残障者成立的习画团体。这个团体免学费还提供膳宿。我决心立即前往，可妈妈一听，眼泪就滚了下来：“你什么都不会做，谁来照顾你呀？”我不假思索地说：“在家里，您的确可以把我照顾得很好，但是您照顾我一年，以后我可能要苦10年。我一定要学会一技之长！现在迈不出去，将来我一定更无法自立……”妈妈最终答应了我。
刚到学校，我就遇到了最大的问题：我无法自己擦屁股。我在浴室里搜寻，突然看到一块洗衣板，便弯下腰，用下巴与残缺的手臂，将洗衣板夹起横放在浴缸上，再找重的东西压着，这样洗衣板就不会移动。接着，我用嘴巴咬来四五张卫生纸，放在洗衣板的其中一角，然后转过身缓缓地蹲下来对准卫生纸处“擦屁股”。哇！五张破四张……就这样反反复复，我学会“擦屁股”了！那一刻，我高兴地对自己说：“谢坤山，你又做到了！”虽然动作迟缓、笨拙，但克服困难后的心情足以令我雀跃许久！
遗憾的是不到一个月，学校就因种种复杂的原因解散、关闭了。于是，我和5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组成了“慢半拍”画室。幸运的是，当台湾中视将我们“慢半拍”向社会作了报道后，得到了各方的关注。我深深地感动，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生活始终是朝你微笑的。
浅尝情缘感动生命
就在中视的节目播出后不久，一位叫林也真的姑娘结伴一起来“慢半拍”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抱着一个大西瓜。由于我一向喜欢甜美多汁的西瓜，马上兴奋地嚷着：“哦！思哀哥乌钦！”我这爽朗的一吆喝，竟化解了初次见面的生疏感。言谈中，我乐观的心性超乎她原来的想像，我也觉得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我们聊得很投机，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是，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不久，我在非洲回国的画家吴炫三先生的画展上鼓足勇气拜他为师，吴先生答应我去艺专听他的课。
没有想到的是，坚定不仅使自己获得了学画的绝好机会，而且让我在艺专意外地与林也真再次偶遇。原来，林也真正在艺专选修西画。再次见面，我们多了很多共同的话题，成了知己、益友。上帝就像一下子为我打开了两扇门：与也真共同进步的日子真好，而能在吴老师门下学画更是我一生的重要契机。
在艺专学习，调色成了我的大问题。也真想帮我，可我对她说：“我还是自己试试。”于是，我把颜料瓶咬起来放在桌上，然后用我极短的右手臂按住，再用嘴巴转开瓶盖，接着我用下巴和短臂夹住颜料瓶使劲一点一滴地挤出。我用了一个小时才把颜色全部排列在调色盘上。虽然很辛苦、很费时，但很快乐！更快乐的是有也真与我一起分享挑战困难的快乐。
由于我不分昼夜地狂热学画，又引发出另一个生理上的考验。当时我还没有设计出上“一号”拉开拉链的用具，又不便请同学帮忙，所以每天总是从早上11点出门，到晚上11点憋尿整整12个小时。结果，解出来的不是尿，而是血。我好不容易才挤进绘画的殿堂，怎能轻易就被判出局！于是，我再次激发潜能，琢磨出一个可以拉开拉链的特制长钩，从此我就有了得力的“帮手”。每当我秀出这个宝贝时，总是把大家逗得好开心！
初为人父 航向人生幸福的港湾
我和也真的感情与日俱增。我们常常一起外出写生。一次，我们来到北演，蔚蓝的海水闪耀着熠熠光芒。海平面上，几座大小不一、恰似峰峦般的小岛，完美地呈现着一幅大自然的泼墨山水画。那天，我们把天地之间的美景全挥洒进画布里，一直到火红的落日消失在海平线。迎着习习的晚风，我们相依在公车上。在夜色中，瞥见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颜，我的心盈满幸福的感觉！
突然，有一位先生递给也真一张纸片后，就匆匆地下车了。我们赶紧打开纸片，上面写着：“贝多芬的作品是从困厄的生命历程中凝聚出来的！谢先生，您是我所见过最健壮的强者！在您的眼神、笑容里，充满自信与希望，映射出理想的所在。感谢上苍，感谢这时间珍贵缘分，您生命中所散发的光辉照亮了我的前程……一位匆匆过客。”
我和也真都被感动了，这张小小纸片的鼓舞与祝福，不仅为我们那趟写生之旅留下一则感叹号般的记忆，更让我们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细细领会这祝福的真谛。
日子在彼此激荡的相许中，累积着同创相守的信心。可是，我们交往的事却在没有一点预兆的惊讶中曝光于台北的街头：也真父亲的朋友看见我们同行于街上，并将事实告知也真的父母。当天晚上，阻力如排山倒海袭击着我们！亲情的压力冲击着也真，让她无力抵抗。后来，吴老师和师母特意为我前往也真家，也还是被她父母拒绝了。
但我和也真却相信我们对不可知的未来有充分的把握。到目前为止，我谢坤山还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于是，就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我们决定去公证结婚。
我们的婚礼只买了一只价钱不到1000台币的戒指；至于另外一只戒指，则早已牢牢套在我心上。也真穿着向我妹妹借来的洋装，腰上缠着一条红色的裙带。那一刻，站在我眼前的也真虽不是披着白纱，却是我今生最美丽的新娘；我们随意买了几朵应景的粉玫瑰——那是我们婚礼中惟一奢侈的排场。当我们站在作为公证的法官前，也真正泛着闪闪的泪光！那一刻，我虽无法用手为她拭去泪珠，但我却挺起坚实的胸膛，决心要为她营造一个洋溢喜乐的人生！我们在法院前的大门口，留下了一张惟一的结婚照。
婚后，我没有在生活上全部依赖也真，一直保持着生活上的自理。幸福的是，成家后的安定激励着我不断创作。不久，我在台北市的百家画廊举办了我生平第一次正式的个展。当画展圆满落幕时，我的事情经由路透社报道引起国际口足画会对我的高度评价，从此，画会每个月提供我一笔奖学金。也真的父母也真正接纳了我。
生活安定后，我们很顺利地拥有了爱的结晶。看到她红嫩的小脸蛋，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痛哭起来！在那一刻，所有生活的苦难都化为迎接新生的喜悦！
我试着做个尽责称职的爸爸。当孩子哭闹时，我就用嘴轻轻咬住小婴儿胸前的衣襟，再缓缓地放在我的怀里，然后用我的右手臂，轻轻托住她柔软的后脑勺，这样女儿便能舒适地沉睡在我的怀里。
当孩子饿的时候，我试着去冲奶粉。我先把奶瓶注入适温的开水，舀进适量的奶粉，然后咬住奶嘴，旋紧奶瓶盖；接着，我用右臂托着奶瓶，再把奶瓶夹在右短臂与下巴之间，这样我就可以喂小宝贝吃奶了。我想，这是做一个父亲所必须尽的基本责任，没有手的我，更要尽力去学习。
作画时，我把摇篮放在画架旁，然后在我的脚上系着一根绳子，一面作画，一面拉动摇篮。虽然我没有推动摇篮的手，不过我却有一只拉动摇篮的脚。有时我还会躺在地板上，用脚抬起学步车再轻轻地摇晃，逗乐坐在车上的孩子。就这样，我每天与妻子分享着育儿的责任和喜悦！不久，二女儿也加入到我们这个温馨的家。
当孩子渐渐长大后，我们经常全家一起出外写生。有时，女儿也会有模有样地学我架起画架！而每当她们有新奇的发现，一定会飞奔到我身旁，然后叽叽喳喳地抢着要我分享她们的喜乐！当受委屈时，她们也会投进我的怀抱。在那一刻，女儿那股紧紧依偎在怀里的依赖，令我感动。我仿佛有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正为她们撑起甜蜜的成长天堂。看到女儿能顺利地成长，我深深感恩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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