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学——多味的人生感受与启迪

作者:不详  时间:2010/10/28 18:59:54  来源:流浪客转发  人气:

   坛主小传:王蒙,当代著名作家,曾任文化部部长、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等职,现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等职。从一九五三年开始创作至今,他一直进行不倦的探索和创新,成为新时期文坛上创作最为丰硕、最具有活力和探索精神的作家之一。已发表文学作品近一千万字,十九岁写处女作《青春万岁》
  核心提示
  文学给人启迪是多方面的,不同的人从文学当中有不同的感受。阅读文学作品,可以让人感受历史上的“风云际会”,使人产生一种参与历史进程的愿望;可以让人体验到“地久天长”,亲情、爱情、友情……尤其是爱情,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可以让人发现“悲惨世界”,感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以让人体验到生命中的珍贵和喜悦,更加热爱生活、热爱青春、珍惜自己每一天普普通通的日子,对人生“流连忘返”。
  感谢大家牺牲周末休息时间来听讲座,这本身就说明了文学仍然有力量,文学仍然是受关注的。现在有一种说法,说随着视听技术的发展,文学已快要灭亡了。事实上只要有语言、文字,有人的思想感情,文学就不会灭亡。今天讲的内容是我系列讲座的一部分,主题是“文学的启迪”。
  风云际会 雄武沧桑
  在全世界尤其是在中国,历史记叙对于开创我们叙事文学有着巨大的意义。最初的时候文史是不分的,在许多重要的史集里面,有很动人的文学内容。例如孔子编著的《春秋》。为什么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就因为孔子选择的那些语言、句法、修辞表达了一定的爱憎褒贬,叙述当中含有价值的判断。又比如《三国演义》,真正读过陈寿《三国志》的人并不多,但是《三国演义》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
  从文学意义上讲,亦史亦文的书籍,没有什么书可以和《史记》相比肩,《史记》是最典型的。我认为《史记》既是历史,司马迁的创作态度认真、严肃;但同时它也是文学,它写得太生动了,历史永远不可能是那样生动的。我们都知道霸王别姬的故事,《史记》里这样描写,项王慷慨悲歌,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是他的爱姬,“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写得太真切了,不管什么时候我读到这里,都非常感动。而我最佩服的是他的四个字“莫能仰视”,就是哭得抬不起头来。大家想想,哭到什么程度了?英雄末路,“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太生动了!楚霸王是何等的豪情,何等的威武呀!
  还有些故事,在《史记》里不是最好的篇章,但是我个人读了特别感动。如《范睢蔡泽列传》,范睢受了冤屈,被打断了肋骨,他装死,被扔到男厕所,魏公子带了一批人,站在他旁边把尿尿在他身上,他受此奇耻大辱和委屈。他到了秦国后,当了秦丞相。当年他的直接老板是须贾,后来须贾到秦国求和,范睢改名为张禄,穿了一身破烂衣服,在秦国招待所见到了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你还好吧?你没生病吧?这是我个人的一个体验,就是见到很久不见面的故人,没有比“无恙”这两个字更让人感动的。“故人”这个词也特别好,故人并没有说是老朋友,这是中国式的文化,中国人古道热肠,老领导、老部下、老情人,都算故人,甚至老仇人都算是故人。生老病死,很多人都死了。我今年74足岁,如能见到20岁时的仇人,何等的难得,何等的金贵呀!可惜的是我20岁时还没有结仇于谁。 “固无恙乎?”这好比是说你还好吧?你混得怎么样?比说白话好,显得很深沉。然后范睢就假装说:我在这里做佣工。他说,你混成这样,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就把自己的绨绸袍脱下来给他穿上。第二天当他得知范睢已经化名张禄作了秦国的丞相时,须贾跪在地上只求速死。然后范睢说,由于你对我还眷眷有故人情,你还给我袍子,我饶你一死,回去后拿魏公子齐的人头来。
  历史本来是无情的,但通过文学的理解和叙述后,就变得如此多情起来。历史故事里还有一个“无恙”令人感动不已,就是《三国演义》中华容道上,曹操赤壁之战败北,败走途中碰到了关公在此把守。曹操纵马上前,欠身谓云长:“将军别来无恙?”关公欠身回答说:“关某奉军师将令在此等候丞相多时。”两人亦敌亦友,从个人交情来说,他们是朋友,曹操对关公,一直是礼遇有加,关公对曹操极讲义气,“将军别来无恙”一下子就显出了两人的交情,这是文学的魄力。“别来无恙”这句话,无论如何翻译,无法传达,如用英语,“Are you ok?”“Are you all right?”你没生病?情调不对,没有这种深沉、古朴的情调。所以,当历史进入了文学,文学就有了自己的分量,自己的境界;当文学进入了历史,历史就特别动人与感人。
  外国也是这样,大量的历史事件是通过文学被别人知道的。比如说《战争与和平》,它是写库图佐夫大败拿破仑,拿破仑征俄最后失败。比如说《双城记》,写1793年法国大革命,再比如说《斯巴达克思》写罗马时期的奴隶起义,还有《伊利亚特》这样的史诗。许多荡气回肠之作都是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等等。你若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文学熏陶,《三国演义》也好,二次大战的各种故事也好,你就会产生一种冲动,你也想投入这种人生,愿意参与历史事件的创造,愿意经受历史事件给予的种种考验,觉得人一辈子这才算不白活,你甚至愿意在历史的波涛当中乘风破浪,做一个弄潮儿,而不甘心于只是随波逐流。
  同时,历史的文学化,不仅唤起了历史英雄主义、进取精神、投入冲动,它又有历史的沧桑感和悲凉感,甚至无可讳言地有某种历史的虚无主义。不管多伟大的历史,当它成为历史后,它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已经成为我们茶余酒后的一个话题,这才叫历史。不管当时多么伟大,过去了就过去了,这种情绪在文学中也表现得很充分,它使你产生某种超脱,使你产生某种相对消极的情绪,这是事实。
  比如说,在苏东坡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里面,他就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说“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一时多少豪杰”,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有多少豪杰,而今安在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一切都过去了,看到的只有江水和月亮。甚至我们从当代革命家领导人的诗里也可看出历史的沧桑感。昨天来南京住在江宁那里,路过梅园新村时,我想起叶剑英元帅在他暮年写过的《访西安办事处志感》,有两句诗:“楼屋依然人半逝,小窗风雪立多时。”风景还是那样,我站在那儿看风雪,如今人已有一半已去世。这种情感表现得更充分更通俗的,在《三国演义》里面,书一开头就写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历史既是热烈的,激动人心的,令人难以忘怀、难以罢手的,又是转瞬即逝、无限感慨、无限沧桑的。
  情系人生 天长地久
  除讲历史,文学另一个非常重要、无法回避的情感就是爱情。中国古代及“五四”以前,我们不用爱情这个词,我们用的是“情”一个字,最普遍的是指爱情,但同时我们还指亲子之情,甚至我们也讲中国古代的君臣之情、兄弟之情、朋友之情。
  朋友之情,中国文学里有特别的描写,比如“高山流水”的故事。俞伯牙通琴,碰到樵夫钟子期,钟子期能听懂他的古琴曲,后来俞伯牙再来找钟子期时,钟子期不幸病逝,于是俞伯牙不再弹琴,因为没有了知音。
  情可以战胜生死,可以为情而死,还可以为情而生。像《牡丹亭•题词》里面,就是说一个人可以死也可以生,这些地方用“情”有时比用“爱情”还好。说“爱情”,它针对某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情”已总结到生命体验的一个高度。
  我常常在想,是文学创造了爱情,还是爱情创造了文学?至少是互相创造。如果没有文学的话,我们的情,会贫乏到什么程度!有了文学以后,这爱情又会美好到什么程度! 你们看看那些征婚启事里面,很多人都有一条:热爱文学。这很有趣,热爱文学也变成征婚的一个必要的条件。一个完全不懂得文学的人,一个完全没有受到文学熏陶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我会想到《红楼梦》里面的薛蟠,薛蟠和贾宝玉极其相像,两个公子哥,两个人都养尊处优,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文学修养的区别。贾宝玉喜欢女孩,写了很多美好的诗。而遇到薛蟠作诗的时候,只能恶搞。我考证,薛蟠是恶搞的创始人之一。
  古今中外,文学对爱情的各种描写,各有千秋,都非常的好。写宝玉、黛玉以身相许,以命相许,以死相争的那种爱情,我们会非常感动。陆游和唐婉的那种被强迫离异后的相互怀念,我们至今看起来都会泪下。元稹追悼他亡妻的诗,写得那么实在又那么动人。美轮美奂的《卡门》那种热情奔放、追求自由的爱情,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一种被撕裂的悲剧性的爱情,我们都会非常感动。但是,我特别要向大家推荐的是童话作家安徒生写的《海的女儿》。海的女儿美人鱼爱上了一位王子,她希望自己能获得一个人的形象,她找了海上的女巫,女巫要先剪掉她的尾巴,割掉她的舌头,而且要她放弃五百年的寿命,还要放弃自己的灵魂。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帮助那个遇到海难的王子活过来。她放弃了一切,帮助那个王子活过来了,但是她的舌头被剪掉了,不会说话,王子以为是另外一位公主救了他,就决定和那个公主结婚。于是就在王子结婚的时候,美人鱼死了,变成一个泡沫。但是由于她的牺牲,她的美善,上帝重新给了她一个灵魂,而且预约在五百年后将使她重新成为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这样来写,实在是太少见了,所以我称安徒生这个美人鱼的故事,是爱情的圣经,它把爱情真正变成一种无私,一种崇拜,一种献身。
  炎凉世态 悲惨世界
  第三个问题,谈文学作品中对现实黑暗的描写。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于社会人际关系黑暗部分的鞭笞,文学是相当敏感的,没有比文学对黑暗更敏感的。我特别举一个例子,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你读了以后会认为法国这个社会非灭亡不可,太恶劣了,那种冷酷,那种剥削,那种富人对穷人的压榨,好人怎么样被欺凌,被侮辱,让你看了简直都喘不过气来。
  而写这种社会的黑暗、社会的重压,在某种意义上比雨果写得还激愤,写得数量还多的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是一个贵族,他对社会极其不满,写了大量社会的黑暗,被沙皇政府判处死刑,与另外三个死刑犯同时上绞刑架。他被五花大绑,送到绞刑架下,亲眼看到一个又一个活着的犯人脖子一吊,喷出血来死了。到了他的时候,沙皇政府宣布对他特赦,叫他以后老实点,回家吧。他写的那些东西都是让人感觉到要发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革命,“十月革命”以后,苏联是否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2004年我在莫斯科的街上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座像,陪同的人告诉我,苏联解体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坐到了这里。我当时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因为我既是一个非常热爱他作品的读者,又是一个从小受到苏联许多影响的人。
  中国写黑暗的也多得很呢,但写得没有这么深,表面上的黑暗写得多,官场写得多。《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当然,更早的《史记》里面就开始写了。美国写社会的黑暗有时带有一种嘲笑的性质,有的还像是笑话,其中非常精彩、被人所熟知的就是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两个富人打赌开玩笑,他们在饭馆里看到有一个仪表堂堂但衣衫褴褛的乞丐。一个富人说,我给他一张百万英镑的支票,立刻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另一个人说,你的票据是无法使用的,因为面值太大了。他们就做了试验,将票据给了小伙子。小伙子拿去了,先去做衣服,成衣店看一个穷人进来,要轰他出去,但看到他手上拿着百万英镑的票据,认为是大财主来了。老板没办法收他的钱,没有任何地方能找得开这种票据。于是老板说,大家都相信,一个有百万英镑的人,只要他高兴,手指头一弹,就会把财富赏给他们的。于是小伙子做了很多好衣服,然后就住进了最高级的宾馆。然后就有各种商务的拜访,政要的拜访,各路美女的求爱也都开始了。有一天,他的票据丢失了,各种讨债的人呼啦啦地都来了,美女也都跑了。最可笑的是,票据回来了,一切又都变过来了。
  作家对现实黑暗的鞭笞,在文学中占的地位相当重要。这是由于文学的理想性所造成的。文学所追求的这种理想,和现实永远有距离,但是我们从文学对于黑暗的鞭笞当中,可以受到理想的鼓舞,因为这种对黑暗的描写当中表达的正是对光明的礼赞和向往。
  花样年华 美丽灿烂
  更多的文学作品,是从正面来写人生带给我们的快乐,写人生的光明,写生命的珍贵,写世界的奇妙。每个人都要在这个世界上走一趟。人生大多数都只是几十年功夫。但是,这几十年中,你会有许多的体验,你会有许多的可能,你会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你的每一个日子都有可能是光明和美好的。
  你说李白,他一生有那么多的坎坷,但在他诗里你感到他仍然活得那么潇洒,像仙人一样。一到李白那里,月亮就显得特别亮。如果没有李白,我无法想象我们中华民族能够那样认识和热爱月亮。从世界范围来说,能够非常美好地写人生的种种体验,我觉得是印度的泰戈尔,泰戈尔身高2.1米,在当地是作为一名歌手,而不是作为一名诗人而出名。我听过他唱歌的录音,非常的美好,他的文字里面有一种宗教性的内容,他用来称颂世界,称颂爱情,称颂母亲、儿童。泰戈尔来过中国,还去过山西太原,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谢冰心曾多次介绍他的作品,他的《飞鸟集》中有许多非常著名的作品和诗一样的表述,比如他说“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我们知道,生老病死是佛家所关心的人生困惑。在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当中,包括在诗人的作品当中,也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悲叹。到现在为止我发现,能够对生老病死用一种非常豁达美好的心情来描写的,只有泰戈尔一个人。他说“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他是如何理解生和死的呢?他说,我们具体的一个一个人,就好像一杯一杯水,上苍把生命倒在杯里面,然后再倒出去,用新的生命又充满这个杯子,又倒出去又充满,这是一个永恒的过程,永生的过程。固然对具体的一杯水来说,是倒空了,但是表达的却是对生命的永远的礼赞。他说“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他是一个歌者,他认为生命就像乐器一样,是上苍按着这个乐器、按着这个琴,然后发出一个又一个既有调、又有词的音乐。对人生抱这种豁达的、乐观的、称颂的态度,我觉得这是文学给我们的一个贡献,尽管我们知道有很多的困苦,尽管我们知道有很多的黑暗,但是我们仍然礼赞我们的生命。 (根据王蒙在南京图书馆的演讲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记者 李月宁 实习生 陈月飞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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