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戏,李太白!
作者:冉云飞 时间:2007/5/4 8:53:06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
倘若按吴先生的意见,我这标题也是不妨换作“哎哟哟,李太白”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李太白确有许多使人惊异、不同凡响之处。《新唐书》列传里说他“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端的是可以得他风神面貌之大概的,因为我们可以从他这些热爱的端绪里,延展出他一生流离失意和曲折离奇的生活与艺术的轨迹来。好剑是古代文人共通的毛病,不必说在冷兵器的攻击力日益消退的今天,只存在一点纯粹运斤成风的美学意味,即便在唐朝的文人那里也多是装饰多于实用。726年25岁的李白,怀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心情,出蜀东下,“山随平野尽,江人大荒流”之类沿途开阔浩大的景象,仿佛是他这种心情的同谋,使他很快便做起许多甜美的梦来。
好剑又通纵横术,李白似乎该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了,其实不然。好剑、通纵横术及轻财重施,都是他诙诡奇特、出人意表的诗歌写作的辅助性“轶事”而已,永远只能作陪衬之用,万不可将之拿来世俗生活中实践。我们不要忘记苏秦、张仪之徒虽然代不乏人,但后世的人却很少取得像他俩那样的业绩,并不是后代的“说客”才智不够,或骗术低下,实在是丧失了游说的天然本钱,即丧失了秦始皇统一之前的思想争辩和割据争霸的天然环境。但需附带略作说明的是,我不同意诸子百家之争鸣是出于自由思想的结果,其实是因为彼时每一个国家都没有余力来对付这些思想上的“大混战”,否则就无法解释,像诸子百家这样的繁盛局面在文明越来越前进的中国,为什么没能再度出现,这就是思想家顾准为何要研究希腊城邦制与春秋小国林立之绝大区别的内在因由。结果李白将所怀的纵横术,贩卖(在李白看来这是贱卖)给造反的永王李璘,最终是把自己给卖了——锒铛入狱,流徙夜郎。虽然李白不信这个邪,但现实哪容他那样嚣张兀傲地来铺排自己呢?他以为自己是个通才,如此幻觉真是害人不浅,没有多久,他便“拔剑四顾心茫然”了。但终其一生,像《与韩荆州书》那样的文章,像“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之类的诗,还是在不懈地作。辛弃疾从“壮岁旌旗拥万夫”到“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悲壮与无奈,李白一生没能亲身体验过,或许在九泉之下,他对后于他的辛弃疾的苍凉也很羡慕吧,因为他连真正尝试自己抱负的机会也没有。在李白内心深处一定想,即便是尝试失败了,于心也甘啊。因此,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到“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只不过虚张声势的豪情万丈,免不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牢骚。
倘若我们将李白诗歌与为人中的矛盾状态完全“归罪”于他个人,这种不公是显而易见的。李白的诗歌作品里混杂着儒、释、道家的思想,而这三家的思想并不像那些抽象而静止的研究者们所言的那样互相抵忤,相反倒有许多可能相通的暗河。不然,古代中国那么多出入于儒、道、释的文人,如同进出自家菜园子那般容易就无法解释。说白了,与其说这是集三家思想于一身,毋宁说是人生态度的变化无常罢了,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这种典型的滑头思想,浸润着中国文人的骨髓,无非就是所谓的狡兔三窟,但话说回来,对于在经济和政治上没有独立地位的文人来讲,只有科举考试一座独木桥(李白不肯去挤,却偏抱着安邦救国之志,岂不宿命?),而且从拥挤的桥上摔下来,淹死在水中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何况即便过了这桥,也并非万事大吉,还有无数的险滩恶浪在等着你,生存之艰辛,大大起过了人们的想象。残酷而铁板一块的封建独裁统治,将文人们生存的幸福和发达的指望捆绑于其上,除此之外,又没有更的办法去求生,要想脱离它的煎逼和诱惑就并不那么容易。一个专制政府给人的生存条件和空间是有限的,它正是要利用这种有限性让大家互相争斗,告密攻讦,其统治的目的才能达到。再是狡兔,亦不过一猎物而已。
后世就李白与杜甫诗歌的高下纷争不已,其实很有些文人是借李杜之争报一-己之私仇,或排斥文化上的异己,或为自己所宗奉的诗歌流派张目,暗藏着许多诗歌之外的目的。在这些纷争中,我们看到了唐代以来各路文人的多样嘴脸,模糊了李杜诗歌的面貌。韩愈说得好,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当然,他不知道从理论上说,文化应该多种中心,诗歌需要各种流派,而不是抑谁扬谁。郭沫若先生是位好做翻案文章、异举以鸣高的人,他不能容忍千百年来扬杜抑李(顶多是将李杜平起平坐)较多的情形,于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在新时代的浪漫主义诗人郭沫若那里获得了异样的青睐。这样的青睐并非完全出于诗艺的需要,我们不要忘记毛泽东是个浪漫主义的诗人,而郭沫若正是主张在太阳里熔化自己的人。郭沫若可以说是千百年来文人里因表面浪漫而得志的典型;而李白则是因骨子里浪漫而倒霉的代表,哪怕他晚岁已发现“何意百炼钢,竟成绕指柔”,也终于没找到合适的买主。在有关李白的众多传说中,无论是诗人还是民间,都附会出一个李白“乘醉捉月”而死的故事,金代诗人李俊民曾说:“不因采石江头月,哪得骑鲸去上天?”(《李太白图》)这里面固然有对同行的赞美,但我看也不无皮里阳秋;同样民间之流传李白“乘醉捉月”而死,恐怕并非完全出于对一个天才的赞美。不要忘了,我们这里缺少爱护天才的传统,这样的势利,怎能不影响到实用主义甚嚣尘上的民间呢?李白“乘醉捉月”的故事广为流布,这里面是否暗藏着“猴子水中捞月”故事的效果,是不是对浪漫主义的粉粹性调侃,我不敢断然说出,我真的怕李白泉下有知伤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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